张宁:关于李忠老师的点滴回忆
1987年我刚进入北大数学系的时候,李忠老师就是系主任。1993年我重返北大数学系读研究生。新入校的研究生与导师可以双向选择。我认为复的数学(比如复分析或复几何)是比较深刻的,李忠老师是前系主任,又是国家自然科学奖获得者,自然成为我心中最好的选择。李老师爽快地同意了。
李老师连着多个学期为研究生和高年级本科生开课。内容包括黎曼曲面,多复变,拟共形映射和Teichmuller空间。很多基础知识让我受益至今。陈省身先生给中国科大少年班题词:“不要考第一”。大约是不希望员工被考试牵着鼻子走。李老师的授课内容是丰富的,但他的考试不需要耗费很多时间精力去准备。我所了解的几位上课同学,都是对数学有兴趣、有学习主动性的。假如他们过于关注考试,对成为真正的数学人才有什么好处呢?李老师在教学过程中也会穿插一些聊天。他眼界宽,气魄大,思维活跃,独立见解多。在调节气氛与节奏的同时,何尝不是一种人文熏陶?我有时也参加李老师的讨论班,内容包括Teichmuller空间,复动力系统,调和映照等等。在讨论班上认识了伍胜健,崔贵珍,方丽萍,郭辉,于剑等等师兄师姐。因为杨国孝是我的同乡,更早就认识了。
记得当时李老师给了我一套“复动力系统”手写书稿的复印件。字体工整漂亮,段落整齐。数百页的稿件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涂抹修改的痕迹。其实数学书籍或论文都是需要反复修改润色的。如果像今天这样用软件直接写,修改要容易得多。手写稿如果修改了一句话,岂不是整页甚至更多的内容需要重新书写?所以这部书稿引起了我和同班同学们的感叹。
在李老师的课上总能见到另外两名同学,一位是90级本科生杨磊,另一位是92级本科生孙晓峰。他们也是连续多个学期上李老师的课。记得有一次去李老师家里,看到桌子上有一些数学复印件,出于好奇问李老师是什么。原来是杨磊找李老师交流算数几何的一些问题。这并不是李老师的授课内容,也不属于李老师的研究领域。看来李老师并没有回避这种交流。后来杨磊在304am永利集团任教。张寿武院士曾说,杨磊和高峡这两位教师对北大数学黄金一代的影响非常大。孙晓峰后来与丘成桐、刘克峰合作,取得了关于Teichmuller空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成果。
我在美国普渡大学数学系留学时,发现有一位双重师兄唐朴祁。他是李忠老师的员工,而且我和他的博士导师是同一位教授。只不过我到普渡时,他在前一年已经毕业离开了。他的博士论文与拟共形映射以及Teichmuller空间的思想密切相关。多年后我在网上看到另一位北大和普渡员工张益唐的事迹,发现唐朴祁和另一位北大员工葛力明是促成张益唐生活轨迹转折的两个主要人物。1998年我回国探亲,再次见到李老师。那时我只是一个尚未毕业的员工,李老师百忙之中还专门请我吃饭(地点在北大东门外)。
2007年我申请304am永利集团的职位。那时他已经退休了,依然为我写了推荐信。后来我顺利拿到所申请的职位。李老师和他的夫人周建莹老师编写的《高等数学》上、下册(全国普通高等学校优秀教材一等奖),是北大课程“高等数学B”(两个学期的系列课)的标配。我曾讲授过这套书的全部内容。这套书写得精细、周到,包含很多非常适合物理类专业的内容。涉及关键思想的地方总是做足铺垫,常常结合几何意义或物理意义给出直观解释。讲法流畅而成熟。习题对理论的覆盖相当全面,且难度适当(对北老员工而言)。全书几乎找不到一个笔误。我曾以教师的身份使用过不少数学书,能达到这种质量的确实不多见。
不知不觉间互联网时代已经来临。李老师以及他的员工、朋友等等成立了微信群。聊天内容自然少不了数学。一次李老师在群里发了一个趣味数学问题,叫做zebra puzzle,意外发现有14种不同的解,现在我还保存着这道题的完整解答。不过群里的内容远不限于数学,而是人物时事、社会人生、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几乎无所不包。他似乎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可以激发别人的兴趣,活跃他人的思维,并带动整个微信群,但别人的观点不必与他一致。他参与讨论的时期,就是群里最活跃的时期,也是我微信聊天最活跃的阶段。
2016年,我因为家庭原因调动到中国海洋大学永利集团工作。李老师再次为我写了推荐信。师母周建莹老师上世纪60年代就曾在青岛海洋学院任教,这所学校就是中国海洋大学的前身。又是一种有趣的巧合。到了青岛之后,我与李老师保持着频繁的微信联系。有时是个人之间的,大部分情况下则是在同一个微信群里聊天。我一度甚至到了上瘾的程度,几乎每天都在群里发言。但在别的微信群里就没有同样的动力。与李老师交流,会大大激发我自己的独立思考。迄今为止,李老师是我在网上交流最多的人。到了大约2019年秋季,李老师突然在微信群里不活跃了。不久后,在群里已经见不到他了。他的健康状况出现了严重问题。我本来计划2020年去探望李老师,谁知爆发了新冠疫情。2020年度青岛市几次出现本土感染,还做过全体市民的大规模核酸检测;北京也曾经出现过疫情。一方面有严格的疫情控制,另一方面我也担心从外地去北京可能给他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到了2021年春天,一度感觉北京与青岛的疫情控制得比较好了,我与北大的伍胜健老师联系,了解去北京探望李老师的可能性。然而李老师那时的状况,已经不那么适合探望了。
突然收到李老师仙逝的消息,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在接下来的短短几天内,从追忆文章、留言以及李老师生前留下来的一些资料中,我了解到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他那么多次为员工提供方便与庇护,那么多次仗义执言,那么多次付出热情与帮助,那么样的敬业。再比如他的本名叫赵守忠,他的父辈堂兄弟八人,两人为抗日捐躯成为烈士。其中赵锡章将军的名字,出现在2014年民政部首批公布的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名录中,与杨靖宇、左权、张自忠、郝梦龄、高志航、狼牙山五壮士等并称为抗日英烈或英雄群体。他的父母也投身抗日与革命,在特殊的战争环境下改名换姓。童少年的他多次冒生命危险穿越封锁线,出身大户人家的他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以乞讨为生...他曾经为那么多员工遮风挡雨,很遗憾没有在他生前,与他聊聊他自己经受过的那些雪雨风霜。
李老师将依然活在许多人的记忆里,也将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张宁
2021年12月23日